趙德胤入選坎城影展「一種注目」單元的《灼人祕密》,風格驚悚懸疑,一改他過去極簡樸素筆觸,片中運用大量飽滿的顏色、華麗鮮豔的場景、沸騰的聲響、跳躍式剪輯、重複輪迴的臺詞、誇張強烈的表演,打造一出獨有的敘事魔力。
吳可熙從自身經驗編寫成劇本,描述她飾演的妮娜,從鄉下來的小演員,一心想爭取電影演出機會,不惜接受裸露大尺度,忍受導演殘暴對待,只爲能在演藝圈竄出頭。於是,大衆聽聞過所謂演藝圈「潛規則」在片中成爲核心。
電影直接帶你窺探新人試鏡、電影拍攝現場、演員休息室等等光鮮亮麗背後的現實場景。一顆長達5分鐘的長鏡頭,對着妮娜一路跟男演員追逐,一邊飆臺詞,接着導演出場打斷他們,狠狠地賞了妮娜巴掌,激她罵髒話逼出她的不滿情緒。這條一鏡到底的吳可熙快速切換戲裏戲外身分,不但讓觀衆一目瞭然演員表演的幕後挑戰,更將吳可熙詮釋此角的難度係數調到極高。
前半段是帶着幽默語法的,在你感同身受妮娜不安緊張時,也跟着妮娜不斷接收導演荒謬發噱的指令:吃水餃的同時要講臺詞;「這場戲有五個層次」。
開頭趙德胤以一句臺詞「我實在受不住了,他們不只摧毀我的身體,他們也要摧毀我的心」,串連且轉換了面試、正式試鏡、戲中戲三個階段,也一次讓觀衆習慣接下來可能會大量出現的戲裏戲外切換。這又是一次趙德胤施展的聰明技法。因爲愈到後段,現實、夢境、幻想開始混淆在一塊,分辨戲裏戲外的基本功必須先幫觀衆建立。
這部電影不單隻描述新人想紅的挫折遭遇那麼簡單,而是妮娜有了創傷症候羣,以及這創傷從何而來?影響多深?電影後半段懸疑加重,一層層揭開準備解謎;夏于喬飾演的「3號」出現頻率變高,妮娜幾乎走火入魔。
電影的調色飽滿,尤其從頭到尾貫穿使用「紅色」,紅色的禮服、紅色的地毯、紅色的酒,拍挨巴掌戲穿的洋裝是紅的,拍3P牀戲的牀單是紅的,整型診所和醫院病房都映滿紅通通的光線,還有胸口那抹血紅。
紅色,是「祕密」那夜晚裏的底色,揮之不去,創傷症候羣使得紅色會不斷出現在妮娜的恐懼中。
電影的聲音效果極具張力,同時也夾帶着指涉的辨識度,半夜電話鈴聲、狗的哀嚎,以及滾水沸騰的暴裂聲。沸騰出現在許多次妮娜幻想或夢境或恐懼意識裏,一開始妮娜煮湯滾燙特寫,最後監製在試鏡房裏那壺滾燒的水。
沸騰的聲響,是「祕密」那夜晚裏的配音,揮之不去。還有水餃,在家吃、拍戲吃、放飯又吃;水餃是「祕密」那夜晚裏的她看到的食物。
人在受到極度創傷後,記憶邏輯可能會被打散,但腦海卻會自動將當下眼耳鼻各式感官接收的零碎印記存檔,它們會不自主閃現在創傷者猝不及防的任何念想,並且可能攪亂真實。3號就是一個擦身而過所留下的記憶痕跡。
趙德胤首度以臺灣現代都會爲背景,拍一部相對「比較商業」的驚悚心理片,他沒有按照傳統恐怖片的敘事舖陳,反而不斷打破時序重組,製造懸疑度,也讓一個夢境結束後不一定只會回到現實,可以是另一個幻覺的開啓。他不斷收撒虛實交錯,編織一個精神創傷的人可能有的心理狀態,所以,即便電影最後出現了一些匪疑所思的不合邏輯,趙德胤的這個虛實設計便可合理化所有可能。
除了敘事編排,趙德胤更巧妙的設計是在許多符號,顏色和聲響,各種深長的通道及走道,可以穿梭在戲裏戲外,也接通了現實通往潛意識。還有騷動的蟲子、躁動的狗,真的狗叫與人學狗叫,包括飯桌上玩笑的「旺旺旺」都是貫穿前後的呼應。
吳可熙的表演難度無庸置疑極高,全片都呈現在一個極度惶恐高緊繃的狀態,表演力度很強,尤其5分鐘一鏡到底挨巴掌罵髒話再飆淚,船上慌張的反應,大庭廣衆失措的焦急,還有趴在地板那場恍惚到驚惶情緒轉折。
夏于喬的戲分雖少,但記憶度高,強悍扭曲的樣貌變得不像夏于喬。宋芸樺的表演與其他人的高頻率不同,她的角色是唯一能樸實細膩詮釋的,在小吃店外的那場戲,她情緒細節流瀉地很有觸動感。最佳助攻員是飾演導演的施名帥,偏執冷僻的嘴臉,一觸即發的暴躁脾氣,固執偏激得令人氣到發笑,也更完整吳可熙這個角色的塑型。
【Yahoo專欄作者張哲鳴】影評人、電影工作者。曾任《蘋果日報》電影組長,採訪過坎城、威尼斯等影展。着有《如果沒有見過地獄你會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永遠》,影評臉書粉專爲「鳴影品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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